一念之间
胜天国的帝都——明阙城北面, 一重重的宫室像山峦般绵延不尽, 一派磅礴气势。其中最恢弘的一座宫室——乾坤殿内锣鼓喧天, 歌舞不绝, 当朝皇帝萧永业正在会见西疆各国来朝拜的使臣。
几千里外密轮山上风雪肆虐, 而胜天国大部分疆土酷热难当, 乾坤殿却凉爽宜人, 只因为大殿下方的地窖内无数宫人将刚融化了的冰水不断泵入大殿的四壁和殿顶,这才有了乾坤殿的欢声笑语。
萧永业从先皇手中接下这大好河山,内, 国泰民安,外,万国朝拜, 使得他原本就浮躁的性格越加张扬起来。此时他已喝得酩酊大醉, 甩开想要扶住他的内监,大步冲入了正在表演天魔舞的众女子间, 放声道:“诸位使节, 来来来, 不必拘束, 与朕共享这些人间绝色吧, 哈哈哈!”说着, 高大健硕的身躯就往一名舞女身上压去。
舞女们应当是见惯了萧永业这样,不慌不忙地变换了阵型,被萧永业捉住的女子则在面纱下妖娆地一笑, 就扭着水蛇腰靠在了萧永业身前。
笙鼓声更加震耳欲聋起来, 萧永业与舞女相拥着,放声高歌,舞女们的笑声夹杂其间,在崇拜摩罗教、不近酒色的西疆使臣眼中简直是群魔乱舞的恐怖景象。“咚咚”的鼓声敲在他们的心上,让他们不由脸红心跳起来。
“来来来,若是看得起我胜天国,就来与朕共舞!”萧永业大笑着对众人说道,接着就用嘴叼起怀中舞女嘴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众使臣尴尬不已,按照中原胜天国的律法,君臣共舞,有失礼仪,然而若不遵从,又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众人为难,面面相觑,一时间汗出如浆,清凉的乾坤殿仿佛比家乡的大漠还要炎热百倍。
“急报——”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使臣们看见一个银甲士兵骑着世上罕见的天马落在了殿外,那士兵跳下天马,大步上了正殿,大概是情报紧急,没有侍卫拦他。
正在作乐的萧永业见了,忙推开舞女,挥手遣散众女子,喧腾的鼓乐声也停了下来,让众使臣更加如坐针毡。
那士兵无视各国使节,来到大殿正中央,“嗵”地跪在地上,低头道:“禀报圣上,西南大事——败了!”
“什么?!”萧永业怒吼一声,所有宫女侍卫,甚至连各国使节的心都震了一震。
“没用的东西!”他不顾大国皇帝的威严,当着使臣的面一脚踹在了那士兵胸前,怒道,“拖下去,斩!所有归来的将士,一个不留!”
震撼人心的怒吼声还在殿内回荡,有侍卫上前要将那士兵拖下去,然而还没拉起那士兵,几人就被强劲的力量压得踉跄一步。
“狗皇帝,去死吧!”随着一声怒喝,数十个人影冲了进来,剑气四散飞射,顿时伤了不少人。
宫女们尖叫着跑了个干净,使臣们用各自的语言高呼着,有的躲在了案几后,有的随着人流往殿外跑去。
随着闯入者越来越近,萧永业酒醒了大半,见是一群修炼之人闯了进来,反手抽出身后侍卫的剑,怒道:“你们这些三教九流,好大的狗胆,竟敢擅闯皇宫行刺朕!来人,都给朕拿下!”
为首的人正是摩倻,他想起在流花林无情射杀众人的大军,想起这一路走来打听到的皇帝的所作所为,修炼之人与统治者原本互不相犯、了解甚少,到如今他才明白这个最高统治者的残酷。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葬送了那么多生命的皇帝,竟是如此年轻,他一度以为只有日暮西山的人才会疯狂地向往永生!
不过也对,谁都惧怕死亡,这个手握整个胜天帝国的年轻帝王更是害怕失去这一切!
那么死在他的命令之下的弟子们,又何尝不想活下去?!
想到这里,摩倻振臂一呼,带领弟子们径直冲向萧永业。
“来人!”萧永业被无极派凶悍的气势惊到,在侍卫的护卫下一边后退一边仓皇四顾,殿内不相干的人已经跑光了,而己方人数明显少于对方,对方剑光落下处,就有侍卫死去。几乎所有的剑光都向自己飞来,一个又一个的侍卫挡在自己身前,无声地倒下。萧永业慌不择路,只能后退,此时恨不得自己身边有成千上万个侍卫供那群疯子屠杀,那样才能撑到御殿军赶来!
“狗皇帝,敢做就要敢当!是你下的令屠杀我们,你就大胆地站出来让老子一刀劈了你!别躲在别人背后像个娘儿们!”摩倻刺死了上前来的一个侍卫,一掌拍在对方脸上将他推开,继续往前冲去。
“不过你要是脱下裤子让我们……哈哈,我们就当你是娘儿们,饶了你这条狗命!”几个游侠杀红了眼,开始拿萧永业取乐起来。
萧永业气得牙痒痒。
这时一道剑光飞来,削去了面前侍卫的头颅,直射自己颈项,他大惊,后仰着摔倒在地,才躲过了这一击,然而他看见为首的那中年人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侍卫们已经一个不剩了!
他用胳膊在身后撑住了,慌忙想要后退,却被摩倻踩住了脚,九五之尊的他痛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胜天国,该亡了!”摩倻脸上带着阴沉的笑,将剑缓缓地搭在了萧永业的胸口。
踏!踏!踏!
整齐仓促的声音传来,持弩的大军赶到,转眼间将乾坤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掌门!”无极派弟子们见大军齐刷刷地用弩/箭对准了他们,忙出声提醒摩倻。
摩倻抬头,见不止是宫殿外,连大殿内的藻井、斗拱上都悬挂着许多士兵,他知道这些士兵的弩/箭会有多准,该射自己的左眼就绝不会伤到右眼,更不会误伤到这个狗皇帝!
想到这里,他不由全身一寒。
无极派弟子和游侠们已经聚集在了他的身边,默默撑起了结界。
摩倻心知众人已然落入虎口,然而料定投降也是死路一条,便将剑刺了下去。
萧永业的脸色顿时惨白,吼道:“你会死无全尸的!”
“有你这个掌握全天下的狗皇帝给我这孤家寡人陪葬,我不亏!”
萧永业一咬牙,心知对方不会手下留情,便将撑在地上的右手微微抬了起来——那就同时动手吧!他们会被射成肉泥,而自己就算重伤将死,还能召御医进行救治!
他阴鸷地一笑,右手重重地敲在了地板上。
殿内殿外,无数弩/箭一齐发射!
而胸口的剑果真刺了进来!
朕,不想死!
他在心里怒吼着,眼前掠过一片黑暗,胸口一痛,那柄剑“铮”地断裂,而箭雨也没有落在那些刺客身上!
萧永业舒了一口气,接着就被人提了起来,他看见一个黑袍人站在自己身边,一把长剑带着闪电一般的光芒为他斩断了刺客的武器,而大殿内尽是断裂的箭支。
“即刻派兵东去,我会给你……征服三界的力量!”黑袍人冷冷地笑着,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面对冷烈,萧永业的张扬已收敛不见,心中只有服从。
“冷烈!”摩倻认出了那就是东方涵曾经的阶下囚,这一路北上他还听说了万神山庄被冷烈所灭,顿时不寒而栗起来。他倒退一步,扔了断剑,抢过身边一名弟子的剑,作出了防御姿势,以防萧永业再次下令射杀自己,然而他看见萧永业表情呆滞地对着大军挥挥手,所有士兵便垂下了弩。
冷烈又向着摩倻等人看过来,摩倻忽地想起了求而不得的长生咒,想起了自己一统修炼界的心愿,便看着冷烈身上飞散的黑气,不肯移开眼睛。
“心魔!”一声怒吼震醒了摩倻,他看见了最让他头痛的人踢翻了几个士兵、手泛金光往冷烈冲来。
“威赫!”摩倻忙退开一步,接着看见慈怀紧随威赫而来。
慈怀身形瘦弱,步伐并不急,却在转瞬间追上了魁梧的威赫,两人一弱一壮,一慈眉一怒目,然而都带着震慑人心的气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冲入了大殿。
原来威赫为了给无极派传镇魔印,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帝都,正好遇见了同样在奔波的慈怀,两人便想进宫阻止摩倻闯祸,再说服皇帝下令举国御魔。
没想到两人还是晚来了一步,甚至连萧永业都落入了心魔手中!
冷烈知道自己奈何不得神武门人,便用左手拎住萧永业,忽地往殿外冲去!
慈怀、威赫忙运起灵力,摩倻也回过神来要去阻拦,冷烈却挥起雷鸣剑,惊雷落下,十余个无极派弟子被击毙。
“冷烈你这个王八!”威赫忽然大骂一声,想要引来冷烈的注意,却不料冷烈举起雷鸣剑往前方猛地一劈,将突然出现的罗浮山众人打伤了。
“明迦掌门。”慈怀一惊,当先上前扶住了重伤落下的明迦,身后弟子们纷纷将其余人接住了。
眨眼间所有士兵跟着冷烈和萧永业撤走了,整座宫殿像是暴毙的人一般,顿时灰暗了下去。
“心魔……要去归墟海……”明迦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血来,费力地说道,“他要去救……被推入归墟的魔族部众……赶紧……去阻拦……”
“阻拦?!就凭我们?又要对付心魔,又要对付那狗皇帝的大军?”威赫急得大声说道。
明连一手按住流血的肩头,说道:“还要抵抗归墟的力量……上次我们与姬尊者同行,勉强能扛得住……”
“我们尽快召集人手,下归墟海阻拦心魔。下海后归墟对我方和心魔都会有影响,这些可以不计较。但若是我们失败了,魔族便会入侵大陆……”慈怀徐徐说道。
“那便……召集更多人手守在岸上……一旦归墟海有异动,岸上的人立即行动……以逸待劳,获胜的把握会大些……”明迦说道。
摩倻忽然加入了众人的讨论,说道:“我去找能号令皇帝大军的办法,将胜天国的军力集合起来,开往归墟海!”
“呵!狐假虎威啊!”威赫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摩倻知道威赫在揶揄自己,更牵扯了之前无极派跟随东方涵抓捕狐妖一事,心中恼火不已,却不便发作,以免被更多的人明白自己的意图。
然而众人并没有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慈怀点头道:“那就有劳摩倻掌门了。我们即刻出发,去召集其余门派,共赴归墟海。”
明迦强撑着立直了身子,沉声道:“罗浮山便去试着说动妖皇前去归墟援助。”
商量已定,众人兵分三路,往各自的目标奔赴而去。
明迦立即吐出一口血,明远、明连等人方才为了阻拦心魔,也都受了重伤,伤势轻些的弟子纷纷劝几人养伤要紧,说服妖皇的事由他们去做,几人只是摇头拒绝,便再次往北方妖皇谷赶去了。
*
“云河哥哥,你终于来了……来啊,跟上我……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白菀弱小的身影在前方忽远忽近,云河看得并不真切。
“小菀,我来了……抱歉让你们等了那么久……”云河在心里这样说着,却发不出声音。
“云河哥哥,快来救救我们啊……”白菀忽然快步往前走去。
“小菀!小菀!”他看着消失的背影,无声地喊着,心中焦急无比,眼前只有黑暗,他看不见通往冥界的路。
“狐王云河?!”忽然,云河听见了一个陌生而阴森的声音。
那是……冥界的冥使?
自己真的来到冥界了?
焦急之中,云河有些欣喜,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有几双手向自己伸了过来。
“都住手!”一个少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云河的死期还没到!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
云河闻言,心忽地凉了,不等冥使回话,他就说道:“我已经来到了冥界,怎么可能还没到死期?”
黑暗似乎被灰色光芒微微点亮,他看见了一个眼蒙灰色绸缎的少女正在将苍白的脸靠过来。
“狐王云河,你的死期还没到,你能来到这里,纯粹是因为你求死心切。冥使不知道你的死期未至,我还能弄错?你的生死,我看了不下数十遍……你……先回去吧……”少女严肃地低声说道。
“呵呵……”云河怒极反笑,“我已经到了这里,哪有就这样离开的道理?!你们既然关押着我族人的魂魄不让他们转世,我今天非要与他们一同进入轮回不可!”说着,他猛地挣脱了犹豫着不肯放开他手腕的冥使。
“你、真是不可理喻!”少女急得有些跳脚,翻开生死簿往云河面前一推,“银狐族没有被灭族!只有少数几个人死于非命,他们已经转世了!其他人、都还在世!”
黑色的簿册上,银色奇异的字符缓缓浮现出来,逐渐转化成云河能读懂的文字。
他找到了族人们的名字,果真只有少数几个族人的名字下记载着转世的时间,而大部分的族人名字下方只有长短不一的竖线,竖线尽头写着将来的日期。
少女怕被云河窥探到银狐族人的死期,忙收了簿册,说道:“这些竖线代表他们的生命还在延续,你快回去找他们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少女的语气从愠怒转成了怜悯,眼神也柔和了起来。
云河一时怔住了,仿佛遭到了晴天霹雳一般,又有些欣喜若狂——
他们明明是在自己眼前被屠杀的!
小菀明明说她在冥界等着自己!
可是他们却没有死?
他们没有死!
**
“云河!你的族人没有死!”赤焱几乎要疯狂了,不断地大喊着。
“云河!你醒过来啊!”铁宁玉抱着云河,手忙脚乱地撕下衣服堵住他胸口的伤,泣不成声,她想起了与云河相遇、相处的许多往事。
光华门上,在自己濒死的边缘,他像是一束光芒从天而降,落在她充满仇恨的生命里,照亮了她原本会一直黑暗下去的未来。
而当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恩怨而想要“得”的时候,他却为了族人只想着“舍”——舍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永恒的生命。
他仿佛从来不知道惧怕,哪怕自己追求的是死亡,也依然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为了某一个目的而执着地前行。
而当云河终于解开了永生的束缚,照亮铁宁玉生命的光芒消失,她才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不能称之为生命,自己已经跟着云河“死去”了。
可是,自己真的会死去吗?
当所眷恋的人永远地离去了,自己却独活于世,她终于体会到云河那急切求死的心,和那份锥心的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在渡世神王出手前阻止云河!一念之差竟造成了自己永生的遗憾!
为什么,自己会听信魑魅的话,接受了那不死的咒语!
否则此刻自己还能与云河共赴黄泉,哪怕他心里挂念的只有他的族人!哪怕自己能再看他一眼,此生无憾!
“云河,快回来啊……”铁宁玉泪如雨下,她把乾坤玉贴在云河掌心,试着用灵力去挽留他的生命。此刻她的内心一片空白,只希望能捕捉到云河任何细小的动作。
魑魅站在远处,脸上阴晴不定,她忽然往赤焱冲了过来!
“师父!”青眉惊呼一声,此时她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顿时明白了是魑魅策划了这一切,却来不及说出口,更来不及起身阻止魑魅杀赤焱灭口!
铁宁玉心碎欲绝,没有看见往这边冲来的魑魅。
而紫藤和花潮几乎要在严寒中昏睡过去,呆呆地看着面前所有人。
“赤焱,小心!”青眉大喊一声,眼看魑魅身后光芒涌动、就要有妖兽跃出来,她低下头不忍再看。
唰——
无数藤蔓忽然织成了一道高墙,生生阻拦住了几只凶猛的妖兽,花神与魑魅四目相对。
“倾欢,你要干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我有些想不明白!”花神面色阴沉,没有了平时的慵懒散漫,低头沉声问道。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魑魅展颜一笑,让花神的神魂有一刹那的迷失,她一个转身绕过了花神的阻拦,继续向赤焱冲去。
轰!
赤焱忽然起身,火焰在他面前落下,弯刀转眼就架到了魑魅的颈上。
“是你要害云河的性命?!为什么?!”赤焱怒道。
魑魅并不答话,还想出手杀赤焱,却忽然皱皱眉,转身离开了众人落脚的这片高台。
“倾欢!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花神一边大喊着去追魑魅,一边用灵力激醒了紫藤和花潮,两人仍是迷迷糊糊。花神差点抓到了魑魅的衣袍,魑魅却纵身跃下高台、坐上一只妖兽飞向了远方。
“该死!”花神下意识地咒骂一句,又发现不该这样骂魑魅,就恼火地转身,并不打算去追她。
赤焱恨恨地一握拳,转身去看云河的情况。
云河已经没有了呼吸,让赤焱如五雷轰顶一般。
“啊——”他单膝跪在云河身边,仰天大吼一声,全身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云河!”铁宁玉察觉到灵力注入云河身体后便是石沉大海,她不禁全身一凉,脑袋空白,但还是撕心裂肺地大喊了出来,“神王,求您现身,把长生咒还给云河!求您救救他!”
天地间似乎响起了一声轻笑,接着传来了渡世神王飘渺的声音:“死生大事,岂可儿戏。”
“神王!求您了!转移长生咒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却是云河的命啊!”铁宁玉望着天空,深深地低下了头。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云河的眼皮似乎颤了颤,自己的心也跟着猛地一颤,她忙对赤焱说道:“云河还活着!你的火不要停!”
赤焱和青眉喜出望外。
赤焱忙调整了自己的火势,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河,云河一定能醒过来的信念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着他的心。
青眉强撑着站了起来,也来到云河身边跪下来,柔声说道:“云河,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你的……”青眉忽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铁宁玉。
铁宁玉会意,低声说道:“云河,你看,白菀来了……”说着,她的心阵阵地痛了起来,她不禁闭上眼,在云河的额头落下了一个轻吻。
赤焱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有说什么,强忍住了对凡人的敌意。
花神几乎要气得跳起来,冲过来想要把铁宁玉拉离云河,却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说道:“我来给他止血,这里太冷,我们要马上下山医治他!”说着,在铁宁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将手覆盖在了云河胸前的伤口旁。
“谢谢你,花神。”铁宁玉无精打采地道了谢,方才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的身心都疲惫至极,所以没有多余的精力与云河以外的任何人交流。
花神心中五味杂陈,便兀自低头苦笑一声。很快,血止住了,花神暗暗舒了一口气,接着皱眉道:“要把匕首拔出来,尽快愈合他心脏的伤口。”
“你有几成把握?”赤焱问道。
“我尽力而为,我会先把他麻痹,让他的血液流得慢一些,这样不管他是复生还是死去,都不会太突然。”
赤焱忍不住想要揪住花神的衣服,然后强迫他发誓一定能救回云河,但他抑制住了冲/动,只是默默为花神让出了更多的位子,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铁宁玉用殷切的眼神看着花神。
花神又暗自苦笑一声,一根花枝伸了过来,不断渗出汁液滴在云河的伤口上,云河很快就面如死灰。
“他怎么了?!”赤焱的心一紧,高声问道。
铁宁玉的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她知道云河与花神之间似乎有矛盾,此时自己却将云河的性命交在了花神手中……
“嘘——”花神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赤焱不要干扰他,接着便用左手按住云河的胸口,右手握住了匕首。
铁宁玉的呼吸窒住了,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全身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云河,我们在等你啊……”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唰!
肉身和利器短暂而剧烈的摩擦过后,云河忽地睁开了眼睛,随着他胸口的鲜血汩汩流出,他的眼神中也有许多东西在流转。
“云河!”铁宁玉热泪盈眶,惊呼一声,用双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肩。
赤焱和青眉阴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喜的微笑,两人精神一振,齐齐对着他拜伏下去。
花神却暗暗摇了摇头,迟钝蠢笨如他,都看出了云河眼中的绝望,以及发现被人欺骗后才有的愤怒。他知道,云河的心已经死去了。
铁宁玉再次投来了殷切期盼的目光,花神忙回过神来,将手覆在了伤口上,灵力渡了过去,将云河的心脏缓缓合拢。
“我们立即下山,他需要好好医治。”花神起身说着,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了,推了推又昏昏欲睡的紫藤和花潮两人。
*
云河迷失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听不见,也没有任何感觉,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冷是热,身体是重是轻,更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是被某个人欺骗了,是自己的族人,还是方才给自己看生死簿的那个少女?
族人分明在自己眼前被两个神族屠尽,小菀的魂魄分明对自己亲口述说过冥界的可怕……
然而生死簿的主人却说,族人们从没有去过冥界?
那么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还活着?
小菀的魂魄又是怎么回事?
是小菀在欺骗自己?
还是那一夜之后,自己遇到的小菀,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想到这里,他觉得浑身都剧痛起来,像是被烈火炙烤着每一个毛孔,像是被寒冰冻结了每一滴血液,像是被九天雷皇的巨锤敲碎了每一寸骨头。
小菀,一定不会骗自己的……
一定是冥界的人担心自己闹事,所以编织了那个谎言……
一定是那样……
他不顾浑身的剧痛,往记忆中冥界的方向走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云河,快醒过来啊,小菀来了。”冥冥之中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是铁宁玉的声音!小菀真的没有死!
不知道为什么,他毫不怀疑铁宁玉的话,立刻振奋了心情,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铁姑娘,你多和他说说话,不要停!”花神扭头对铁宁玉说道,看见铁宁玉凄哀的神色,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一行人正从雪山之巅往下赶去,风雪越来越大。他们用结界将云河护在最中央,赤焱的火焰在结界周围燃烧着,为云河隔绝了寒冷。
赤焱和花神在前面开路,青眉和铁宁玉分别在两边不断与他说着话,而紫藤和花潮跟在众人身后,有了火焰的温度,两人清醒了不少。
为了防止下山途中遇到阻拦,众人不约而同往来时的路赶去。
“云河,快醒来啊……”铁宁玉忧心而痛苦,此时已经词穷,只能不断低声地请求着。
赤焱不耐烦铁宁玉的话,扭头大声道:“云河,我们不想看着你死!来当我们的王,我们需要你,爱戴你!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和青眉这么多天被人追杀的艰险都白费了,小轲也会难过的!”
云河似乎听见了赤焱的声音隔着很远的距离模糊地传过来,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终于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更加努力地试着往前走去,可是身体无比沉重,他连维持呼吸都很困难,更别提前进一步。
众人小心翼翼地用御风术飞到了来时的第一座山。
“一会儿下了山,我们去哪里找人救云河?我们必须尽早定下计划。”青眉突然说道。
众人沉默了,这个问题问得正合时宜,如果众人不早些做决定,一会儿下山后只会白白浪费时间,甚至会错过救治云河的时机。
“我们往青泽赶,途中可以找凡人名医先稳住云河的伤势,到了青泽,用月神湖水给云河疗伤,应该就不会有大碍了。”赤焱一边放眼观察着前方的路是否有敌人埋伏,一边答道。
“月神湖?”铁宁玉问道。
青眉解释道:“在我们狐族的传说中,月神是庇护我们的神祗,而她的眼泪凝成的月神湖能救治我们的伤病。我想,云河的先祖就是因为找到了传说中的月神湖,所以才在青泽定居的。”
铁宁玉不相信传说中的湖水能疗伤,更不愿云河回到青泽,那里的狐族都仇视凡人,自己此后要见他便是奢望了。
如果说得到长生咒后的自己是为了这个凡界而活,那么云河便是她余生中唯一的光亮和温暖,能让她用心地去爱、去思念,她才有勇气去扛起凡界的重任。
“把他交给我。”她忽然坚定地说道。
“交给你?!”赤焱猛地回头,紧紧盯着这个凡人女子。
当他看见云河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知道这个凡人已经得到了长生咒,他在心中狂怒,也为自己的迟到而愧疚,但他一心想唤醒云河,所以没有发作出来。
此时听见铁宁玉的无理要求,他不禁震怒,却只能苦苦忍着,怒目道:“交给狐族的敌人?!”
铁宁玉向来刚强,看见赤焱的神色,并不退缩,淡淡道:“我要带他去天下第一大门派神武门,请明提掌门为他疗伤。明提掌门的修为在凡人之中数一数二,定能将云河治好。”
赤焱与青眉对视一眼,狐族不懂医术,对月神湖的传说虽然坚信不疑,此时却不能拿云河的性命冒险。神武门明提掌门修为极高,又心地仁慈,云河被送到他面前,就算他没法治愈云河,应当也会想别的办法救治他……
正犹豫间,他闻到了空气中有寒流在逼近,他侧耳倾听,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崩塌,紧接着像是有滔天巨浪在往下俯冲。
“保护好云河,快走!”意识到危险逼近,他蓦地冲到了队伍的后方,对几人说道。
“那是……凡人口中的雪崩?!”几人中数青眉最见多识广,她不由变了脸色,“山上的雪并不厚,这雪崩是人为的!”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凛。
只见高耸入天的雪山上,雪浪已经扬起几十丈高,往下越冲越快,浪头越冲越高,似乎要把天空遮住。而巨大的冲击力令众人脚下的雪也开始缓缓滑落,冰冷的劲风几乎要把众人吹倒在雪地里。
“花神,你们三个行动迅速,带着云河快走!”铁宁玉高呼道。
“那你呢?”
“我不会死!”见花神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铁宁玉急得上前推了他一把,“快走!我会永远感激你!”
“你会被永远淹没在雪里!”花神也大喊着。
雪浪距离众人不到一里的距离,震天的巨响几乎将他们的声音吞没。
“有我在!快走!”赤焱对花神大吼着,便向雪浪冲去,挥起火焰弯刀,大火拔地燃起,将最前方的雪浪融化,而融化了的雪水在一瞬间凝结成了一堵冰墙。
“快走!”铁宁玉趁机对花神大喊,用尽了全身力气。
冰墙在一瞬间被雪浪冲破,场面异常壮烈恢弘。一刹那的阻滞却带给了雪浪更猛烈的动力,转眼就冲到了赤焱、铁宁玉和青眉面前。
同时,花神不再说什么,命令花潮和紫藤一起护着结界,带上云河倾尽全力往山下冲去。
赤焱猛地跃起,连日来的奔波已消耗光了他的体力,他没能跃到雪浪的上方,眼看着雪浪遮盖住了他头顶的天空,要将三人都吞没,他还是向天挥起了武器,火焰融化了雪浪,雪水又在空中凝成向前冲击的冰,静静地伫立在几人头顶。
而冰后的雪浪轰地撞击了上来,整座山都在震颤,三人脚下的积雪开始快速下滑。
铁宁玉握起乾坤玉,朱砂剑出鞘,顿时玉的光辉和剑光将周身映照得异常瑰丽。扑面而来的劲风中,她挥剑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生生阻挡住了面前破碎的冰墙。
“我们冲上去,把雪融化!”赤焱说道。
铁宁玉点头同意。
“看下面!”青眉忽然往花神那边看去,只见同样壮阔的雪浪正从山下往上方涌来,拦住了花神等人的去路。
“见鬼了!”花神看见倾天的雪浪,大骂一声,立即与两人护着结界折回。
转眼两支人马在这诡异的雪崩的夹击下,再次汇合到了一起,而两边的雪浪也即将汇聚,在众人头顶轰地碰撞,接着密实的雪落了下来。
轰——
赤焱跃起,不知一连使出了多少招式,大火织成一个巨大的结界以更快的速度往外扩散,与雪浪相撞,他像是爆发出了余生的所有力量。
大火在与雪浪相击后仍疯狂地向外扩散,雪浪被融化又凝结,转眼就在几人周身和头顶凝成了一个厚达二十余丈的半球形冰面,后方奔腾而来的雪浪便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从冰面上冲了下去。
察觉到雪崩已经过去,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看了云河一眼。出乎众人意料地,云河方才还舒展的面容,此时似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还活着。”花神看向铁宁玉,说道,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若是云河在方才的奔逃中送了命,铁宁玉一定会记恨他一辈子!
“有人在上面!”铁宁玉来不及欣慰,就挥着朱砂跃起,一招“血痕裂天”将穹庐一般的冰面击破,力量之强,令碎裂的冰向天冲了上去。
“你们几个修为不错!”铁宁玉还没站定,对方就开口了,语气冰冷。
铁宁玉这才看清冰面上站着许多鲛人,为首的那人应当是继溟沧之后的新任海王,而他的身边依旧有海巫那佝偻的身影相伴,在几百丈远的山下,雪崩已经造成了毁灭性的大灾难,目力所及的整片平原都被雪浪冲击着。
铁宁玉这一瞬间的分神,就让鲛人再次动起了手,铁宁玉脚下的冰突然融化成水向着下方的人冲去,而鲛人们站在下方的冰面上,花神等人会被水冲击在鲛人脚下的冰上,然后被封在冰中!
她大惊,一剑斩下,生生将滔天的波浪劈了开来,往两边冲去,紧接着她一个转身,将鲛人脚下的冰斩裂了!
鲛人们没有料到一个凡人能有这样的反应速度,顿时失去了落脚点,他们慌乱地降落在了花神等人身边。
雪水被铁宁玉的剑气劈开,往两边冲了下去,光秃秃的山面上凝起了一层薄冰。
铁宁玉、赤焱和青眉再次进入戒备状态,看着下方的一干鲛人。
“金波海海王泓泱,命你们交出龙血珠!”开口的是佝偻在一旁的海巫,声音嘶哑。
“没有龙血珠,滚!”赤焱对众人吼道。
铁宁玉却浑身一震,突然想起了在六界山上不曾留意的问题——渡世神王已然接受了龙血珠,他才会为云河转移了长生咒!那么是谁将龙血珠带到六界山来?那人既然已经得到了龙血珠,为什么不杀了自己,将云河的长生咒收入囊中?
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西行路上的一些疑问,她却来不及去细想,因为海王泓泱的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琉璃剑,光彩流转,他大步往几人走来。
“龙血珠丢失和长生咒有关,你们既然来到了六界山要解除长生咒,那么龙血珠就是在你们手中没有错了!”泓泱缓缓举起了琉璃剑。
身后的百余名鲛人士兵也纷纷举起了武器,海巫也做好了准备。
而远处,许多被解除了封印的修炼之人正往这边赶来,他们像是饿了许久的狼看见无法逃跑的猎物一般,一边厮杀着一边往这边赶来,转眼就来到了众人身后。
自己这边却只有力竭的赤焱、青眉,和难以经受严寒的花神三人,以及还在生死边缘的云河……
铁宁玉带着冰冷的微笑也举起了朱砂剑,虽然穿着月白色男装,但她在剑光的映衬下,仿佛一朵血色曼珠沙华绽放,她像是在对朱砂轻语一般,说道:“是我偷走了龙血珠,请渡世神王将长生咒转移到了我身上。鲛人,还有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你们想要的东西,都在我这里!”说着,红色剑光大盛。
就在所有人都举起武器想要抵挡铁宁玉那强大的一剑时,他们没有料到,朱砂剑刺进了铁宁玉的胸口。
“铁姑娘!”花神失声叫着,往铁宁玉奔去。
赤焱立即明白了铁宁玉的用意——她要让这些人相信长生咒确实在她身上,从而将敌人都引开!
他的内心为之一震,不由对铁宁玉敬佩起来。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铁宁玉快速抽出了朱砂,她躲开了花神伸过来扶她的手,胸前的伤口立即愈合了。
“都看见了吧?有胆的,就来找我要你们向往的东西!”说着,她翩然一跃,有意踩上了泓泱的肩,掠过了所有鲛人,往山下冲去。
“抓住那个凡人!找回龙血珠!”泓泱被激怒,立即率领鲛人转身去追铁宁玉。
而凡人们看见了奄奄一息的云河和手持弯刀的赤焱,知道与这几人纠缠无益,也立即拔腿下了山。
“铁姑娘……铁姑娘……哎……”花神心痛地喃喃着,艰难地转身去往云河身边。
花潮已经看得呆了——铁宁玉那样的勇气,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铁宁玉那样的女子!
而青眉在心中默默为铁宁玉祈福一番后,看见云河的眉头皱了皱。她微微俯下来,对云河低声说道:“云河,你醒了么?我是小菀,我来带你回青泽……”
云河用几乎不可见的动作摇了摇头,方才他似乎听见了铁宁玉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你们想要的东西,都在我这里!有胆的,就来找我要你们向往的东西!”
昏沉中,他一字不落地回忆起了铁宁玉的话,他的心一颤。
他要醒来!
他要醒来!
去弄清楚到底哪个才是谎言!
赤焱忙看向云河,可是云河仍没有动静,他微微有些失望,却也在心中坚信云河能够转醒。
只要他醒来,他就是狐族当之无愧的王者!
“我们去神武门,铁宁玉一定会去那里,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云河救回来!”他说着,依次看向青眉和花神等人,力竭的身体仿佛又充满了力量。